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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与西部小说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文章作者:admin    日期:2010年12月31日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就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对“人的存在”的意义有过经典性的阐述:“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人的肉体关系组织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就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对“人的存在”的意义有过经典性的阐述:“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人的肉体关系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1]马、恩在这个著名的论断中,强调了人是历史性地在特定的地域文化环境中生存着的,对人的考察必须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即地理环境),以及自然基础“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即人文环境)出发。在此,马、恩之“任何历史记载”的范畴是包括文学活动在内的。而且,马、恩的这个论断也正是我们考察地域文化与西部小说关系的理论基点。
  20世纪中国文学创作中极具魅力、取得重大成就、生命力最为恒久的小说脉流,无疑是各个时期的地域文化小说。西部作家从理论到创作皆秉承前人衣钵,且不断有新的创作观念、艺术范式上的探索,这也给20世纪中国地域文化小说的创作平添了格外沉雄而厚重的篇章。
  
  一、西部的地域文化特征
  
  从来没有一个广阔地域像中国西部这样古老而苍凉,寂然而质朴,历史久远却发展滞缓,饱经沧桑而依然肃穆庄严。
  中国西部是整个地球的制高点,帕米尔高原矗立于欧亚大陆的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多座山脉,像拱起的脊梁,支撑着这块地球上最大的陆地。而在这每一道山的褶皱中,都有生命般奔涌的河流,黄河与长江是其中最著名的两条大河,也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在山与河之间,是无垠的黄土地、大草原和大戈壁。就地理条件而言,中国大陆的自然地貌在总体上呈现出“西高东低”的三级阶梯形状,西部地区处于第一和第二阶梯,第一阶梯涵盖了青藏高原,第二阶梯则包括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的西北部以及整个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等广大地区。同中原腹地和沿海地貌相比,这一区域较为显著的特征就是高原和山地众多,且大都处于干旱、半干旱或荒漠、半荒漠的自然状态中,属于典型的“高地”环境。西部有着绵延的待开发的荒原地带,它们以一种几乎是原始的、亘古不变的姿态感受着大自然的暴烈与粗犷,雄奇与酷砺。西部荒原在自然地理上的孤绝与阻隔,造成了西部与外界在经济、文化上的隔离状态,同时也形成了西部文化封存的现实。辽阔的中国西部地区,虽然处在世界四大文化区的中间,但由于崇山峻岭的封闭、漫天风沙的阻挡、节令气候的恶劣,以及草木土壤的贫瘠,不可能成为政治、经济的中心,同时也难以建构起坚实的、自成体系的文化主体。
  西部历来是兵家争夺之地,从煌煌汉武到现代军阀,西部留下过数不清的战争遗骸和血腥残迹。西部,的确是一块适合战争的土地。这里人迹罕至,村镇稀少。这里有适合于铁戈金甲的璀璨阳光,有适合于千军万马的莽莽黄沙,有适合于旌旗高展的渺渺苍穹,也有适合于角弓悲鸣的猎猎北风。历史上一些有着雄心壮志的英武豪俊,却渴望在西部建立其功勋和展现其才华,盛唐边塞诗人倾其一生所歌咏的一切,都明晰地表现了他们对西部铭心刻骨的记忆。那些描述西部的诗篇 ,诸如“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四面边声连角起。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都道出了西部独有的场景。西部诗人张子选的诗《西北偏西》曾这样传达西部的苍凉给人的孤独体验:
  西北偏西 / 一个我去过的地方 / 没有高粱没有高粱也没有高粱 / 羊群啃食石头上的阳光 / 我和一个牧羊人互相拍了拍肩膀 / 又拍了拍肩膀 / 走了很远这才发现自己 / 还不曾转过头去回望 / 心里一阵迷惘 / 天空中飘满了老鹰们的翅膀 / 提起西北偏西 / 我时常满面泪光
  西部,同时也是有史以来的主要流放地,曾经的草莽英雄和政治囚徒,强盗流寇和难民歌伎,都出没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汉武帝时期曾向甘肃武威以西的广大地区大量移民,其对象“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抱怨过当,或以悖逆亡道,家属徙焉”,说明当时的移民成分主要为内地的无业游民、刑事犯、政治犯及其家属,西汉以后的历代政府基本上沿袭了这一传统。
  西部这块土地上曾有过辉煌的古代文明,沟通华夏与世界的丝绸之路,震惊世界的古建筑群,敦煌石窟的艺术瑰宝等,都以其古老与超绝彪炳史册。陕西蓝田和甘肃大地湾等古文化遗址的开掘,更证明了西部文明的源远流长。
  西部在历史上同样留下过许多开拓者的足迹,周穆王的西行,张骞、班超的出使西域,朱士行(三国曹魏)、法显(东晋)、玄奘(唐)等名僧的西行求学取经,解忧、弘化、文成等汉、唐公主们的分赴乌孙、吐谷浑和吐蕃联姻,以至近代林则徐流放新疆时的垦辟屯田和左宗棠的收复乌鲁木齐,无疑都给中华文明史增添了难以忘怀的孤独者的绝响。
  中华民族传统的文化形态更典型地体现在西部。黄土高原和黄河流域是民族历史上最早的农耕区,陕西长安又是数代封建帝王的都城所在。传统文化的各种形态在这里形成集结并沉淀下来,最终成为西部精神文化的基因。关中地区又是富庶的,东踞潼关、南峙秦岭、北枕黄河,物产的丰富与地域的封闭,历史的辉煌与现实的富足,使秦地人在过去与未来的选择中更耽于历史。而甘青宁新蒙藏诸省区则要复杂得多,这是多民族的集聚地,生活着汉、藏、回、蒙、维吾尔、哈萨克等43个民族,被称为世界人种的博览区。中原农耕文化与西部游牧文化相交融,儒道文化与佛教文化、伊斯兰文化相交汇,使这里的文化呈现出斑驳的多元状态,而缺乏一种占主导地位又根深蒂固的文化形态。这也是一个边缘地带,自然的荒漠与人为的争斗形成的长期动荡,加之远离中原,使这里的自然地貌与人文精神呈现出被剥夺殆尽后的老迈之态,因此,比起关中地区的自足保守,这里更多些自卑与封闭。整个西部,因为深厚的传统文化的积淀、地域的闭塞、信息的阻隔和心态的保守,使这块大地在由农牧业文化向工业文化转型的过程中其步履显得格外沉重。当沿海地区已经享受着现代工业文明硕果的时候,西部仍在传统的文明形态中步态蹒跚。
  中国西部的地理环境,作为西部人世世代代生活的栖息地,构筑了西部人独特的生命寄托和精神寄托,而西部久远的历史演进与社会变迁,亦渐次形成了西部人特有的地域文化心理结构。
  西部在地理环境上的诸多因素,不但影响着经济和行政的区划,影响着西部人的各种生命活动,更在意识形态文化和无意识文化心理上呈示出来,在西部人认知世界、审美地把握世界的活动中造就了有异于其他地域的独特风貌。而西部辽阔的幅员、恶劣的生态和艰难的生存条件,对人的精神系统又构成一种地老天荒的营养,世世代代在险恶的自然环境和频仍的社会灾害中搏斗,使西部人在多舛的命运中锻造了坚韧的性格。这种性格,有时表现为含蓄内忍,有时表现为达观自信,且都闪射出凝重的忧患意识的光彩,它促使西部人确认自己的社会责任。个人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显出的微不足道,使群体力量成为维持生存的支柱,使人们互助互爱的需求更为迫切,内向的团队凝聚精神成为传统。与大自然更密切更深刻的直接交流,又使西部人对大自然的各种精神内涵有着更强的领悟和感应能力。大自然对人精神上的直接启悟,又铸就了西部社会心理的纯洁质朴,以致多情重义、古道热肠、坦诚率真、伦理重于功利、道德超越历史,成为西部文化心理的一大特色。凡此种种,也养成了西部人浓重的社区意识、地域意识和宗法意识。这种心理意识使西部人的观念文化和自然经济、农耕文化相适应,促成了西部人安分知足、注重经验、依恋权威、重土思家、怕冒风险等观念特质。这种心理意识和观念文化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曾得以充分的张扬,但在当下现代化的经济大潮中则显得相去甚远。西部很多地区的经济活动至今还主要依赖于农业,农民对土地的依附感格外强烈,农耕文化的延续力和生命力更强。
  西部的地域文化环境为西部作家提供了丰厚的创作资源,西部作家亦珍视这历史性存在的地域风情、文化积淀和人文内涵。诚如西部作家所言:“西部未来的文学不仅应该而且可能对中国未来的文学做出特殊的重大的贡献。……这个贡献不一定表现在在这块土地上产生的作家、作品对其他地区而言有多么的出类拔萃,而是以西部独特的地理地貌、民情民俗、历史和现实、自然和人、生和死、理想和幻想、成功和毁灭、痛苦和欢乐、卑污和崇高作了审美化的提供和丰富。”[2]
  美国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加兰曾在世纪之交这样预言美国文学在20世纪的发展前景:“日益尖锐起来的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的对比,不久就要在乡土小说反映出来了——这些小说将在地方色彩的基础上,反映出那些悲剧和喜剧,我们的整个国家是它的背景,在国内这些不健全的、但是引起文学极大兴趣的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注:加兰:《破碎的偶像》,转引自丁帆《20世纪中国地域文化小说简论》,《学术月刊》1997年第9期,第44-50页。)加兰100多年前所描述的美国社会景象,很大程度上与中国当今的社会文化景观相似,更与西部小说的发展趋向不谋而合。西部那种业已凝固的精神文化结构终将被城市化进程中衍生且日渐骚动起来的反文化因子所摧毁,而各种人文因素——西部群落、居所、风俗、宗教文化等亦面临着崩溃、裂变的过程。终有一天,由其所构成的新的地域文化风景线,将在西部全面展开,到那个时候,西部小说所描述的自然景观和乡村文化景观也将成为人们永恒的文学记忆。
  
  二、西部作家眼中的自然景观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阐述了南北地理环境的不同而对文学的影响,梁氏所注重的是“气概”和“情怀”的南北之别而形成的创作内容的迥异,对我们把握西部小说的写作趋向是有所提示的:“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膳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影响特甚焉。”有论者也曾从相当的高度上指出地域文化小说的创作,应该把握出如下要点:“地方文学的地方永久性,从文化内涵的角度来看,一方面间接体现为人文基础的历史性,即进行人文地理开拓,来提供必要的人文资源根基以促进区域文学的形成;另一方面间接体现为民族特征的体系性,即进行民族语言的发展,来提供必要的语言表达符号以推动区域文学的出现。从人文资源根基到语言表达符号,都有着地方性的基本内容,表现为人文性的语言运用所产生的群体影响作用。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地方文学是一种地方性的区域文学现象,因而从地方文学到区域文学的现象性存在,实质上取决于民族国家在特定环境之中文化发展的地方性表达。”[3]这个判断的关键论点有两个,就是“地方性的基本内容”和“地方性表达”,而返观西部小说的创作实际,我们也不难发现,西部作家一直致力于这两个方面的实践。
  西部作家对“地方性的基本内容”和“地方性表达”的理解是深刻的,他们对地理环境有着天然的感受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特别是对西部自然景观、气候、风物、建筑、环境的描述,很大程度上丰富了西部小说的美学表现力,从而构成了西部小说不可或缺的美学特征。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化小说家的是,西部作家常常把自然世界描写的铺张扬厉极尽奢侈,他们有时甚至把自然景物作为重心和主体,置于人物故事之上。在西部作家的心目中,大自然似乎是一个永恒的创作母题:它是一切生命的根,是民族的摇篮,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是他们喷涌如柱的艺术之泉。西部作家所描述的雄阔壮观的自然景观中,渗透着多方面的人文内涵。西部小说的全面兴起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而从国内的形势看,这个时期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刚从历史的噩梦中醒来并经受着现实创伤剧痛的民族,同时也是一个渴望腾飞的民族。西部戈壁烈日的苍劲、草原风暴的肆虐、大漠呼啸的狂野、高原寂寥的博大、巨川大河的荡涤,无不呈现出力量被压抑但又集聚爆发出冲破挤压的一往无前的自信感,而与我们民族的现实文化心理和潜意识文化心理具有了异质同构性,因而能够震撼我们民族的视听,极大地引发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共鸣。西部待开发的地理环境,崇高、荒芜、辽远、原始、浩大,远离文明社会,这又给文明社会提供了一个参照系。当我们两相比照来思考现实问题时,现实与历史、文明与蛮荒、人类与自然就渗透交融到一起了。原始而又古朴的西部自然,给身处文明社区的人们带来的是一种沉重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又促使我们民族在推进文明进程的时候不断返观自身,并从中获得迫切需要的西部文化认同。
  不妨先阅读一段青海作家杨志军《环湖崩溃》中的文字:
  “嘎啦啦……”一阵巨响从远方传来,冰面上顿时有了立体的褶皱。“开湖了”,我大喊。……身后,严酷的威势赫赫的开湖还在进行,蓬勃向上的充满活力的冰块还在爆起。冰障移动着,沉稳有力所向无敌。观潮山,挺身湖畔而骄傲孤独的观潮山,终于开始颤动了。碎石从山顶峭壁上刷刷落下。从中更新世时期到现在的三百万年间,观潮山从来没有动摇过。即使在十三万年前的那次青海湖由外流湖变为内陆湖的造山运动中,它也安之若素,像个清癯乐观的长者,饱览了地物地貌可歌可泣的隆起和消逝。可如今,在雄壮的开湖乐潮里,在冰浪和水浪交织的大湖的悲歌中,它似乎就要崩塌了,倒在血色的湖光和冰色的乌有之中。……观潮山没有倒,巍然耸立着,任大冰大浪砸击坚实的身体。大湖被激怒了,将冰块一层一层朝上推去,顿时淤住了观潮山的脖颈。紧接着,又一个冰峰崛起,观潮山没顶了,漫天冰浪盖住了牧人威武的群像。远处,大湖漫荡,如黑云冉冉而来,也送来了高古的创世年代的悲壮旋律。混沌荒风,原始水浪,恢弘的地平线,立定脚跟的观潮山——黑铁色的上帝,无边的地壳板块,和大气层一样厚重的坚不可摧的寂寞,茫茫天穹下,奥博辽远的大荒原——一个神话世界,一个密宗天地。
  杨志军小说的这段文字的确极具西部特色:严酷的威势赫赫的开湖、沉稳有力所向无敌的爆起的冰块、挺身湖畔而骄傲孤独的观潮山、从山顶峭壁上刷刷落下的碎石、冰浪和水浪交织的大湖的悲歌、盖住牧人威武群像的漫天冰浪、高古的创世年代的悲壮旋律、恢弘的地平线、大气层一样厚重的坚不可摧的寂寞、奥博辽远的大荒原、神话世界、密宗天地等意象都只能在西部独特的地理环境中产生。杨志军给读者呈现的是西部的独有之景,西部的独有之文。清代的谢坤在《青草堂诗话》卷五中论及“北方”(这里应包括西北,甚至西部),指出北方创作的风格多为“雄豪跌宕”,不仅杨志军,而且我们以下要列举的西部作家的创作都会印证这个观点。
  另一位生活在青海湟水谷地的作家井石,在《社火》这部小说中,有一段抒写湟水谷地黑石峡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对青海省在古代交通地位上的诗性概括:
  黑石峡长十几里,南北两山如刀劈而开,《地方志》描述此地“危峰壁立,南北陡峙,奇石突兀,有虎踞狮蹲之势。湟流湍急,回环曲折,蜿蜒如龙蛇之夭娇。九泥东封,一夫当关之险。”是古今兵家必争之地。从西羌到吐谷浑,从吐蕃到角斯罗,无不为争此关隘险地兵刃相见,金戈铁马,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缅怀当年,古道西风,送李唐文成公主去吐蕃和亲的大队人马曾浩浩荡荡从黑石峡通过,此峡虽窄险,却沟通了藏汉联姻之唐蕃古道。这里亦是古丝绸南路必经之地,胡汉商贾,披星戴月,叮当的驼铃,在峡谷中回荡不息,幽怨的羌笛,迎送过多少日落月出,响马盗贼,更从峡谷呼啸进出,演义出若许血腥惨烈的故事……
  青年作家红柯,曾认为多年的寓居新疆,使他的人生观念发生改变的不仅是曲卷的头发和沙哑的嗓音,而且特别是有异于中原地区的大漠雄风、马背民族神奇的文化和英雄史诗。新疆风物,正如红柯所言,湖泊与戈壁、玫瑰与戈壁、葡萄园与戈壁、家园与戈壁、青草绿树与戈壁近在咫尺,天堂与地狱相连,没有任何过渡,上帝就这样把它们硬接在一起。严酷的自然环境,艰难的生存条件,恶劣的人文境况,则使得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生命必须具有顽强的生命意志和坚忍旷达、硬朗血性的人格风范。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在红柯笔下,也引导着产生或幻化出了生命的大气象,印证和体现出了“绝域产生大美”的创作取向。红柯以其饱含诗情之笔为我们描绘了神话般的大漠:美丽如云的羊群,高大威猛的伊犁马,壮志凌云的雄鹰,清澈高远的天空,莽荡灰蓝的群山,蓝而幽静的湖泊,少而激荡的河流,跟太阳一样越升越高的红鱼,还有旷野长风般自由的人。这些都是新疆真实的风物,然而却是组接或“化合”起来的,是将广阔的新疆最美的东西集于一处,给读者以色彩明丽的新鲜感。红柯在《西去的骑手》中,传达了他对中国最大沙漠的动态体验:
  塔克拉玛干不是死亡之海。当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时,所有的沙子跟马鬃一样刷刷抖起来。沙丘连着沙丘,沙丘越来越高,沙丘奔跑起来,一身的金黄,金光灿烂,直追太阳。太阳往高空里退缩,天空更加辽阔。金色的野马群狂叫着逼着群山往后退,昆仑山和天山让出一条通天大道,马群的洪流向西向西一直向西,把群山也裹挟进去了;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一下子跃到马背上,很雄壮地起伏着。越来越多的群山跃上马背,越来越多的沙子和牧草跟马鬃一样抖动起来,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在高加索被黑海挡住了,不管多么迅猛的马群总会被海水挡住。
  马原和扎西达娃对于雪域高原西藏有着深刻的体验,他们的作品常常通过描述西藏地区的文化环境,以表达那种刻骨的孤独感受和昂扬的生命冲动:
  现在很少能听见那首唱得很迟钝、淳朴的秘鲁民歌《山鹰》。我在自己的录音带里保存了下来。每次播放出来,我眼前便看见高原的山谷。乱石缝里窜出的羊群。山脚下被分割成小块的田地。稀疏的庄稼。溪水边的水磨房。石头砌成的低矮的农舍。负重的山民。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寂寞的小旋风。耀眼的阳光。这些景致并非在秘鲁安第斯山脉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 ……西藏高原群山绵延,重重叠叠,一路上人烟稀少。走上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更没有村庄。山谷里刮来呼呼的凉风。对着蓝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会感到身体在飘忽上升,要离开脚下的大地。烈日烤炙,大地灼烫。在白昼下沉睡的高原山脉,永恒与无极般宁静。(《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
  更多的时候你逆流而上,在黄褐或者青绿的山岗缓慢地踱步。你当然不是陶醉在高地的景色当中,你是冈底斯山的猎人,你是山的儿子……山坡是一直向上的,看上去覆盖雪顶的山巅并不算高,像就在前面不远处。你知道那只是由于这里空气稀薄能见度太好的缘故。你是这山的儿子,你从来不曾到过这山最高处,从来没有人到过。那块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所在远着呢,而且其间充满凶险和神秘,特异的气候和雪崩,还有深不可测的冰川裂缝。你知道这些,这是座神山,这是冈底斯主脉上的一座。在这块地球上最高也是最大的高地上,虽然没有葱茏繁茂的森林草地,却同样生息着更有活力的生物(《冈底斯的诱惑》)。
  张承志是中国西部大陆完美的描述者。打开他的小说,满眼是“五省六十州”的壮阔风景:黄土高原、瀚海大漠、崇山峻岭、长河巨川、“五千里草原”、“八百里流沙”、黄河的“滔天浊浪”、天山的“蓝松白雪”、“帕米尔万仞壁立的高峰”。而最让我们神往的,是作家笔下那大草原的千姿百态和气韵风华,它的寒暑交替,它的昼夜轮回,它的晴雨晨昏。张承志的灵感无不是来自大自然的奇景壮观:大风强劲的运动,苍穹深处星群的飞舞,拨云揽月的奇峰秀峦,岁月流变中的山移水迁,还有黄河浊浪、蔽日风沙、雷霆撼地、彩云狂烧、火焰山、铁石川、白毛风,以及严寒、酷热、雪灾、洪流。那空阔辽远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刀砍斧凿沟壑累累的黄土地,那滴水不存绿色褪尽的西海固,那积雪齐天亘古不融的冰大坂,那热浪如焚生灵涂炭的戈壁滩……,正是这西部的大原野和大戈壁,以它们的原始、古拙、粗野、荒凉,以它的丰盈、慷慨、生生不息、多姿多彩,而成为作家永不厌倦的精神场所。孤独、寂寞、忧郁、自惭、别绪离愁、壮志豪情都化入到长风野火,激流漫滩,幽谷深潭,银汉云霄。很少有人像张承志那样,对大自然的豪迈之概、奔放之情和阳刚之气如此敏感。这里没有名山胜水和锦绣田园,也没有柔波凝蓝和弱柳扶风,有的只是无边的荒野,愤怒的群山,只是千里草原,万里长风,大漠流火,怒雪威寒,骏骨空台,古道阳关。每一幅画面都充溢着纯真的野性,充溢着男子汉气概的强悍情调:粗犷、放达、辽阔、苍凉、恐怖、战栗。当我们追随这位寂寞的“天涯孤客”浪迹四野八荒,所到之处,高山大河,森林草原,都被他注入了生命的色彩和馨香,处处洋溢着歌韵诗情。
  
  三、西部人物和风情的集中展示
  
  在西部,高原绵延,漠野茫茫,流沙千里,草原连天,使匍匐于天地之间的人显得格外渺小,西部人尽管比人海茫茫的东南部人更经常地意识到大自然的存在,却难有一种“天人合一”的融洽,人群似乎在天与地的夹缝中生存,极容易生发与外界的疏离感。因而西部作家更关注人类自身,“人”的问题始终是西部小说的生发点和归结点。大自然总是给西部人提出各种严峻的生存挑战,人群和大自然仿佛永远处于迫压与抗争、毁灭与重建、挤轧与创造的超常状态之中,这就使得西部小说比其他地域文化小说蕴涵更为强烈的生命主体意识。而随着社会变革和现代文明步伐的大力推进,沉厚的古代文化积淀与新文化浪潮在西部这块大地上的冲撞与反差亦比其他地域显然要强烈得多。面对西部的异常贫穷和落后以及与东南沿海地区文明上的差异,西部作家怀着深深的“乡愁”关注着故乡故土,在严肃的现实主义悲喜剧中表达着深沉的人道主义主题。西部作家自觉的文学意识促使他们把创作和现实生活紧密地结合起来,冷静地谛视这块大地上的一切,并以批判的眼光正视国民的灵魂和精神状态,尤其是对愚弱的国民心态的批判和愚昧落后的思想文化意识的挞伐,更值得我们重视。有论者曾这样对西部文学作出了深情展望:“西部文学的提出,不是出于迷恋古风世道的怀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也并非仅为建立一个地区性的文学流派。人们所期待的西部文学,绝不是简单地展现这块地域上的远古残梦和历史陈迹,抑或昭示西部大自然对人的狰狞警告和残酷提醒,而应该是密切观照在这个严峻自然生态环境下个体甚或群体生命的历程,歌颂用坚定的意志和行动战胜苦难战胜命运的震撼人心的壮举。”[4]
  西部作家怀着一种深切而沉稳的文学使命感和历史责任感,密切注视着西部独特文化背景中人的各种生命形态,关切和思考着“在这个严峻自然生态环境下个体甚或群体生命的历程”,创造出了“西部人”的群体画像,给当代文学增添了富于个性魅力的、面目各异身份不同的“西部人”。这些“西部人”画像中,以“农民系列”、“少数民族人物系列”、“漂泊者形象”、“硬汉形象”较为突出。一般说来,仅仅把地域文化理解为民歌、民谣、婚丧嫁娶、驱鬼敬神、节庆礼俗等民俗民风的展示是很不够的,从更高的层次上讲,那种根植于民族民间文化中而通过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风貌,那种深具本质和本源意义上的民间精神、气韵、信仰、人情、智慧、话语、历史积淀等形成的作家作品的心灵意象及难以抹去的文化印痕,才是地域文化的精髓所在,西部作家紧紧把握住了这一点,所以,西部小说呈现出的面貌也是独特的。
  事实上,“硬汉”形象是西部小说最早引起广泛注意的一个系列,从西部小说的人物谱系上讲,最能体现“西部精神”的系列也就是西部硬汉了,那也是人们期待已久的形象。当国内大多数读者渐渐厌倦文坛上滥调的缱绻悱恻的爱情话语而渴望能够给人以力量和心灵震撼的人物形象时,西部硬汉系列就更给人以眼的远视与心的飞翔。广阔而苍凉的西部荒原,因为有了“硬汉”的存在而被赋予某种历史沧桑感,并使西部荒原具有了令人心向往之的地域神韵。那似乎永远奔走或跋涉于西部苍茫大地上的、承受着巨大生存迫压的、沉默而刚毅的行动者,就是西部作家塑造的“硬汉”形象系列。这些形象大多从外形上看就深具男子汉的魅力:常年的阳光曝晒和雨打风吹而变得粗糙黧黑的皮肤,高大健壮的身躯,隆起的发达的肌肉,冷峻的面孔,深邃的眼神,沙哑的嗓音。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开篇所出现的那个孤独骑手是有典型意义的: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骑踽踽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想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漂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西部硬汉形象的出现决非偶然。以西部的地理环境而言,高山戈壁横绝于前,沙漠草原千里绵延,酷烈艰险的自然生态似乎亘古未变,这不仅使生存其间的每一个人感到格外渺小,而且从文化心理上也产生了更多的自卑和封闭意味。作为一种文化补偿,西部人更注重那些能够张扬人的本质力量的、激发人的生命意志的艺术风格,比如豪放激越的秦腔,只有手执铁板高唱大江东去的悲壮才能释放人内心久被郁积的心理能量。从文学形象上看,西部硬汉的存在不仅表明人的“此在”,而且他们的行动性更表明了人对于自然迫压的不屈与抗争。这些在灾难情境和炼狱氛围中生存着的、具有孤愤气质的西部硬汉,生发出的沉雄、刚烈、粗犷的艺术风格,激发起的悲怆、苍凉的悲剧性的美学基调无疑与秦腔具有异质同构性。
  以人文环境而言,世世代代在险恶的自然环境和频仍的社会灾害中搏斗,使西部人在多舛的命运中锻造了坚韧的性格。这种性格,大多表现为含蓄隐忍和达观自信,且无一不闪射出凝重的忧患意识的光彩。大自然对人精神上的直接启悟,又铸就了西部社会心理的纯洁质朴,以致多情重义、古道热肠、坦诚率真、伦理重于功利、道德超越历史,成为西部文化心理的一大特色。西部硬汉的形象典型地体现着西部人文化心理的诸多特征。如西部作家所言:“与经济发达地区相比,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的纽带要强得多,坚韧得多。这里还没有由于‘温和化而失掉力量’,失掉艺术所需要的那种气魄。他们的生活更富于色彩,更富于人情味,更富有诗意和激情。”[2]93“西部文学的人物不再是光滑无比的石膏胸像,而是用花岗石凿出来的形象,虽不细腻,带着刀斧的凿痕,但却充满了男子汉的气度和力量。”[2]93
西部作家力避那种缠绵悱恻的“温和化”的西部叙事,他们往往将人物安置在一个严峻的生存危机之中,以此来把握人物的心理运行。这些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的、体现着西部精神的硬汉人物,承受着自然和社会的双重苦难,但他们总是在沉默中表现出惊人的行动力,从而增强了西部人更好地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在西部作家的眼中,西部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西部文化与原始人性相结合所体现出的价值总和。西部精神的价值不仅是作家意识里承袭的烙印,而且更要发掘历史的、现当代的、让人们感受到和目睹到的荒芜与恐怖环境中那些属于人的踪迹。”[5]
  然而,社会生活为西部作家提供更多的是那沉厚的黄土层和原始的农耕方式,是千百年传统的迫压与挣脱迫压的异常痛苦的过程。西部这块大地上首先吸引作家目光的最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景观,那些启悟作家美感的一切最生动曲折的故事和撞击作家心灵的最具魅力的性格,大多来自乡土。西部有成就的作家又多是农裔作家,无论陕西的路遥、贾平凹、陈忠实、杨争光,还是甘肃的柏原、张驰、王家达、浩岭、雪漠,无一不是来自农村乡镇。乡土永远是他们心灵的家园。长大了,读书写作进城,城市文化又使他们形成了新的人生视角。而在城乡文化和文明极大的比照反差中,回望曾经生于斯、长于斯、劳于斯的乡土,亲切得令人心痛又蒙昧得令人痛心,粗砺得令人骇怕又质朴得令人感动。
  乡土迫使他们逃离,乡土又令他们魂牵梦绕。在告别乡土的过程中徘徊反顾,“乡愁”——由对乡土的恋情而生发的忧患意识,与“乡怨”——由对乡土的逃离而产生的批判意识构成的乡土情怀,又使他们的眼光笔墨时时离不开乡土。乡土对西部作家而言,是一方真实的土地,是一种沉甸甸的情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生活方式和一种永远亲切的泥土气息。所以,西部作家创作的最出色的小说往往是一种褐黄色的乡土形象。打开西部的地域文化小说,我们不难看到龟裂的黄土地和熏黑的土窑洞——如路遥、柏原小说中所描述的;也不难看到八百里秦川的阵阵麦浪与黄河两岸飘香的果园——如陈忠实、王家达小说中所描述的;既有走不出的山野和望不到边的黑戈壁——如贾平凹、杨争光和张驰的小说;又有浑浊的河水与坍颓的古城堞——如王家达与张驰的描述。在这样一块大地上,芜杂的劳作日复一日地被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却永远枯寂,蒙昧与野性代代循环,无知与麻木辈辈相续。西部作家以深切的乡土情怀审视着西部庸碌的乡民,审视着乡民表现出来的文化行为,并透过那些文化的表象形态,审视着支撑乡民生存信念的传统文化心理。乡土情怀烛照下的西部人文审美观照,构建了西部小说原初的地域文化底蕴。这使得“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现代乡土文学作为一支独特的脉流,最具特色体现着‘本土’精神,而西部则强劲地推助和伸展着这种精神。……如果说中美两国的西部都曾是蛮荒之地,而中国西部更有理由说是古老的。这种古老,更多来自于它的历史文化传统,并使文学有着这种传统的深沉底蕴”[6]。
  贾平凹不仅对地域景观的描绘独到而传神,对人文环境的描写更接近生活的原生形态。在《鸡窝洼人家》里,贾平凹把我们带进那古朴静谧的“鸡窝洼”生活氛围中:黎明山林的响声,山溪的咕咕声,男人的鼾声,孩子的啼叫和女人的安抚声;古塔山溪,茂林庙宇,纷乱中有规律的山间小径;厚实本份的山里人家,女人手里世代转动的纺车,男人的嘴里祖辈传袭的丈二烟杆,还有不知点了多少年月的煤油灯……贾平凹长于选取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和故事,来描写商州的风物、人情和古老的生活情调。那深藏历史传说的商山四皓墓,那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的古老宅邸,那命运多蹇不入时调充满灵气而又染上世间风霜的商州山村女子,传统而又保守顽固的老者。这一切都被作家涂上一层浓厚的商州文化色彩。和沈从文一样,贾平凹的作品中交织着野性与优美,这里有宗族间的勾心斗角,有山野巫婆的跳大神,有对“求儿洞”的崇拜,有对“夜哭郎”符贴的笃信,有嫁女“送路”、招婿养夫、换老婆的陋习,有乡村正月闹社火的热烈情景。这些人文景观又都体现着汉唐文化遗风。
  祁连山下长大的张驰深得西部文化的神韵,其作品在美学风格上与敦煌艺术精神一脉相承,内涵中分明飞腾着天马的精灵。敦煌艺术是斑斓多姿的西域文明和灿烂的中华文明凝聚成的瑰宝,具有宏丽繁富的美学基调和神秘的宗教氛围,同时兼具民间色彩。张驰的小说写得汪洋恣肆、瑰玮诡谲,既注重情节的奇巧,又有着人性的深度,既弥漫着神秘的古气,又充盈着生命的激情,而其叙述、取譬、立意、造境又透露出民间意味。张驰的由四个独立的故事联构成篇的《村谚》,融风情传奇于一炉,集民谚哲思于一体,在对民俗、民情的叙事中融入强烈的主观激情,使作品中那鲜明的色彩、奇诡的线条、壮阔的画面都有了一种跃动的气势,不由使人联想到那些回旋着飞天祥云的敦煌壁画。甘肃作家雪漠的《大漠祭》却是围绕老顺们的普通生活展开的。写老顺们一年的生活(一年又何尝不是百年),文本不仅写到种庄稼、捋黄柴籽、驯猎鹰、捉野兔、打狐狸等日常劳作,而且还写到吃山芋、喧谎儿、偷情、吵架、捉鬼、祭神、发丧等充满地方文化意蕴的事件,真切地呈现了河西走廊地段的民间氛围。
  张贤亮经受过多年底层生活的坎坷与磨难,获得了极其宝贵的生存体验与情感体验。他的小说在对西部苦难人生的开掘、对西部各式各样人物的描述上,都显示了他独特的文学视角。他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中,既有朴实、憨厚、粗犷、倔强的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也有被极端化的政治风潮和政治文化挟裹到穷乡僻壤、处于逆境中的知识分子。在这些有着不同身份、教养、职业、经历,不同精神风貌和个性特征的人物系列中,农村妇女的形象刻画得最具西部人文内涵 。张贤亮曾动情地说:“这些艺术形象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具体的模特儿,但她们的心灵,的确凝聚了我观察过的百十位老老少少劳动妇女身上散射出来的圣洁的光辉……,在她们的塑像中就拌和有我的泪水。在荒村鸡鸣,我燃亮孤灯披衣而起时,我甚至能听到她们在我土坯房中走动的脚步,闻到她们衣衫上散发出的汗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一个个都是实有其人。”[7]
  她们都是动荡年代处于边缘社会的弱势群体,或因出身、成分,或因天灾人祸,使她们生活不幸、遭遇悲惨,如陕北女人(《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自称“卡门”的女孩(《吉普赛人》)、李秀芝(《灵与肉》)、黄香久(《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乔安萍(《土牢情话》)等。这些女性大多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行粗俗,但都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勤劳质朴。她们有着强旺的生命力,她们如同生长在西部荒凉贫瘠的大地上的野草,抵御着风沙酷寒的侵袭,经受着苦难岁月的磨砺。她们也是勇于反叛社会、追求幻想爱情的一群。她们凭着农民的理智和朴素的直觉,为一个个遭受人格阉割的知识分子奔走、解脱,并将其一生的热情无怨无悔地倾注于生命的瞬间。
  陈忠实的《白鹿原》以文化底蕴的丰厚而备受激赏。这部作品不仅大量描述了宗法制农村的生产、生活情况,从农民重农层面反映出农业文化思想观念,而且还从基层知识分子存在浓厚的儒家思想反映出中国社会充斥着农业文化思想的现实。作品从主人公白嘉轩的六娶六丧所造成的困境写起,又以相当的篇幅,描述农民的土地买卖和交换,盖房和拆屋,耕作和收获,订亲和成婚,建祠堂,办学校,观天象,测吉凶,以及入祠堂祭拜祖先和正风俗惩戒孽子。随着情节的逐层展开,前面所描述的读者原以为是无足称道的民间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人际关系、地气民风,后来却发觉其历史渊源极深而且民间基础亦非常稳固,因而是对民生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在《白鹿原》中,虽然涉及了现代史上一些决定中国命运的大事件,但贯穿全篇主线的,不是重大的政治生活,也不是时代的巨变更替,而是白嘉轩们的生存、劳作、婚姻、繁衍,以及抚养教育子女的生命过程。上述诸事项的描述,赋予《白鹿原》这部作品以深层次的人文内涵。
  作为一个多民族的集聚区,西部同样拥有众多出色的少数民族作家,这些作家的人文审美观照中的宗教情怀和游牧民族的潜意识文化心理是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西部少数民族作家在其作品中有着多方面的宗教文化和游牧生活的展示,因为这些民族场围的存在,形成了西部小说特有的文化底蕴。
  在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宗教文化曾在民间得以最广泛的传播与深入。这些宗教文化大致可以分为佛教文化圈、伊斯兰文化圈和以儒释道文化为基本内核的汉文化圈这样三种体系。穿越狭长的甘肃走廊直达新疆腹地的“丝绸之路”,不仅是历史上经济贸易的必经之道,更是不同文化与不同文明相互碰撞和交汇的重要连接点。从印度传入中土的佛教,在青藏高原扎根以后形成了独特的藏传佛教文化系统,这一系统又经过甘肃长廊一直延伸到内蒙古高原,成为横贯青藏、内蒙两大高原的宗教文化核心。从中亚传入新疆的伊斯兰教文化,则经丝绸之路逐步向东南方流播,并最终在黄土高原的北部和西南部形成与新疆遥相呼应的伊斯兰文化圈。与此相对应,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中原汉民族的农耕文化体系,沿着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的夹缝,一面向西南翻越日月山和“唐蕃古道”与“雪域文化”相汇融,一面穿越丝绸之路向西北传播,与伊斯兰文化形成交流。西部地区除佛教、伊斯兰教等大的宗教流派之外,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特有的原始宗教。信仰宗教的人数所占比重极大,某种宗教可能是一地区甚至为全民所信仰,宗教文化几乎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在少数民族地区,宗教是融哲学观念、人生态度、价值判断、思维方式、民俗民情于一体的最主要的文化载体。
  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主要不是表现为物质、典章、制度和各种符号所记录的思想成果,而是表现在他们的精神气质方面,也就是在他们的生活、行为、思维方式等方面。游牧民族因为生活环境和原始初民没有多少质的不同,所以他们的精神素质也最接近原始初民。游牧民族的生活特点是“逐水草而居”,其生存空间,多在高山戈壁间和西部寒冷贫瘠之地,例如阴山山脉、贺兰山北部、乌兰察布高原、天山、阿尔泰山、阿尔金山、昆仑山和库鲁克山等天然牧场,这些地方草原连绵,流沙千里,气候变化异常,山崩、泥石流不时泛滥,雪崩、暴风雪频仍不断。游牧民族依据气候的变化,水草的荣枯,或停留,或迁徙,常千里跋涉。由这种身处其间的地理环境和生活习俗所导致的民族性格与以农耕文化为主导的汉民族是不同的,远古以来就逐渐形成的面临生存挑战的危机感,例如自然界凶禽猛兽的袭击,各种自然灾害的破坏,部落之间经常发生的武装冲突,决定了游牧民族必须高扬起初民精神中的活性因素,如冒险、进取、奋争、对抗、勇敢、无畏、进击、劫掠等等,不如此,等待游牧民族的可能就只有死亡。游牧民族因为没有太多的安全感,眼前总闪现着凶恶的敌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却是模糊的,可能是大自然的缩影,也可能是某个部落的化身。而牧业社会自身又十分松散,基本上是个体作业,只有在战争期间才能看见群体力量。由此,冒险精神、抗争精神和进取精神就构成了游牧民族最重要的文化心理。虽然近代以来,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间与往日已然不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缩小;而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在发生大的变化,由过去的单纯畜牧业经营转向加工业、农业等多种经营。但是,远古以来就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早已经汇入集体无意识的洪流之中。游牧民族的文化心理又与伊斯兰文化所倡导的扬厉刚强、崇武好胜等精神品性不谋而合,因而极容易激起游牧民族的心理共鸣。
  于是,我们不难发现,西部作家更注重“在路上”、“在途中”的创作诉求,而且作为创作的主体性内容,往往是对“寻找”和“漂泊”含义的进一步追问。这种倾向实际上与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一定的内在关联,何况西部曾多次成为世界性民族大迁徙的集散地,而且更深地接受了伊斯兰文化的影响,由此也形成了西部小说的一种内在规定,即一种具有文化抒情意味的表达范式。游牧特色和动态生存意识是伊斯兰文化与佛教文化、基督教文化等其他宗教文化不同的明显标识。在某种意义上说,穆斯林——伊斯兰教信徒的历史,是一部流民史和移民史。尤其是,在穆斯林的个体生命中,最高的精神企盼,就是迢迢万里的麦加朝圣,那也是具有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双重象征意义的朝圣,尽管这种朝圣对于中国西部大多数的穆斯林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然而永远“在路上”和“在途中”的精神漫游和灵魂寻觅却成了穆斯林民族的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最高生命方式。对这样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方式的描述,构成了西部小说不可或缺的主题资源和题材形态,例如西部小说中对流放和迁徙、行商和军旅、创世和垦荒,乡土不再和天涯寻梦等的叙写都是如此。
  扎西达娃的作品更集中地描述了雪域高原上宗教文化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渗透和规范,翻阅他的小说,无论是短篇《西藏,隐秘的岁月》、《冥》、《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还是长篇《骚动的香巴拉》,我们都不难感受到一种古朴而强烈的宗教情怀,也不难找到那些富于宗教文化意味的话语,如香巴拉(佛教密宗修习者所向往的北方极乐世界,后来便成了幸福乐园的代名词。传说它在神秘而遥远的北方,被白雪覆盖,为藏民族世世代代寻觅追求。这片“净土”是整个藏民族的梦想与希望,也是苦难艰辛的现世生活的安慰。人们为其生、为其死,为其一代代无休无止地流浪,满怀希望地寻觅、歌颂和叹息)、宁玛(西藏喇嘛教派的一种,意为红色古老,也称红教)、莲花生大师、菩萨、达赖、班禅、护法神、转世活佛、三宝佛法僧、密宗大师、喇嘛、僧人、布达拉宫、大昭寺、朝佛、静修、法器、供品、金刚神舞、皈依三宝、受戒加持、生死轮回、亡魂超度、六字真言、佛灯供台、显灵、报应、偈语、游方、祈祷、灌顶、功德、佛珠、咒经、神示、孽果、先兆、冥想……这些话语,使扎西达娃的作品显示出西藏独有的宗教文化风貌。而扎西达娃同样注重对藏民族生活习俗的描述,如火塘里熬煮的羊肉、碗边浮着酥油的清茶、热乎乎的茶壶、羊皮口袋里盛着的糌粑、储藏在罐子里的青稞酒、麦秆片子做成的垫子、羊毛做成的各种毡垫、拇指甲盖和食指关节中间隆起的鼻烟、系在脖子上的雪白的哈达、山顶平原上立着的黑色帐篷、燃烧香草松枝做清除污浊的礼仪、迎亲仪式中的嘻笑对骂、绝崖壁峰上的天葬、雅鲁藏布江中平静的水葬……通过这些民族文化场围的描述,作家又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真实的民间氛围。
  扎西达娃的作品大多讲述人物身处一个业已改变的文化环境,但人物的行为仍然沿着传统文化心理的惰性和惯性运行,由此而造成人物与新的文化环境的不相适应性和荒谬性,这些不相适应性和荒谬性同时构成了一个个喜剧故事,虽然不免让人含泪阅读。在《西藏,隐秘的岁月》里,作家着力刻画了一个叫次仁吉姆的人物,这个“次仁吉姆”的名字曾被数代女人重复,作为廓康山庄惟一的、也是最后村民的次仁吉姆,在一生数不清的寒暑交替中,无数次充填从岩石小洞里取出的空空的茶壶和皮囊袋,供奉着“隐居”其中的高僧。她是西藏宗教与神话、文化与历史相融合的人物,被地域性宗教的习俗规范着终生的经验和行为,命定了她信仰的愚顽和虔诚,乃至于使她抽象为一种巨大的传统文化接力的化身。无论社会历史的推动力如何使廓康山庄在水库奇迹中轰轰烈烈地辉煌过,或是被荒废遗弃,次仁吉姆都无动于衷地重复着命定的自己,继续供奉着隐居的高僧。而当次仁吉姆死后,其留学归来的外孙女解开了外祖母人生归宿的秘密:次仁吉姆终生供奉的“高僧”其实是一副早已变成化石的男性骨架而已。《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的两个人物值得注意,一个是手提一串檀香木佛珠、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寻找“人间净土”香巴拉的塔贝,另一个是叫琼的,腰间系着打了一个个结的皮绳——用来记下她和塔贝一天又一天的风餐露宿和在寺庙里作过的顶礼膜拜。塔贝在长期的流浪和寻找中渐渐感到茫然,却一如既往地继续他的旅途。琼对这种茫然的行进失去了信心,而沿途所见到的现代生活方式无疑具有更大的诱惑力,琼不愿再跟着塔贝走。当塔贝最后翻越喀隆雪山,到达莲花生的掌纹地带并濒临死亡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神”的话语,这令他激动万分,但他听到的其实是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开幕式的盛况转播。塔贝的形象代表着在新的文化环境下,那些行为上仍按照藏民族传统的文化心理轨迹运行的人物,这种人物尽管对香巴拉这样的理想国追寻得很苦、很虔诚,但是其结果却只能是近似恶毒的玩笑。扎西达娃在其他作品中给我们提供了不同的人物:《冥》中一对把宗教规范表现在衣食住行和日常生活中的垂垂老矣的夫妻,《古宅》中两个在性欲上相互折磨一生的贵族女主人拉姆曲珍和曾经是奴隶后来当过生产队长的朗钦,《风马之耀》中那个越狱潜逃为了寻找与他有杀父之仇的“贡觉的麻子索朗仁增”的乌金,《世纪之邀》中那个在真实生活中深感迷失的大学历史讲师桑杰,《泛音》中那个为背景音乐而陷入对人腿骨痴心妄想的小提琴手次巴,《夏天酸溜溜的日子》中那些自卫或逃避生活异化的艰难地保持着纯真人性的西藏现代青年。扎西达娃塑造的这一个个人物形象,大多面对汹涌的异质文化的介入而产生了精神困惑,逐渐迷失了自我,并似乎永远处于追踪“民族性”的路途之中。
  而阿来在《尘埃落定》中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番民族场围的风景,对土司社会的原始神话、谚语歌谣、宗教、巫术、医疗、建筑、水葬、音乐、舞蹈、枪法骑术、“科巴”和“辖月”称呼以及世袭的行刑人等都娓娓道来,从而赋予土司文化以浓郁的民族特色。《尘埃落定》之所以在淡然的叙述中能给人以心灵的震撼,是因为作者对人物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度探索,考察人物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后获取了审美感受。论者曾准确地指出:“《尘埃落定》的获奖代表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长篇小说中那种着力描绘地方风情、民族文化并探索其历史沿革、兴衰更迭的因由的创作倾向。”[8]
  西部少数民族女作家的创作也不可小视,她们的作品同样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地域性、历史性等审美特质,且体现出较深的民族文化底蕴,充满地域民族风情,并塑造出了相当数量的人物形象。这些女作家,如雪域高原上的藏族作家益西卓玛、央珍、白玛娜珍、格央,青海的藏族作家梅卓,甘肃回族作家马琴妙,都取得了一定的文学成就。梅卓的长篇《太阳部落》以草原部落为背景,将感人的爱情、亲情与血腥的部落冲突相交织,展示了藏族古老的传统文化与民族心理。另一部长篇《月亮营地》,通过描述青年猎人甲桑一家人的命运遭际以及与部落头人阿·格旺之间的矛盾纠葛,表现了作家对部落兴衰和部落群体命运的思考。部落的人们生活在一个“神灵之光”遍布大地的宗教氛围中,作品表现了他们对神的膜拜,并通过诵读佛经、刻玛尼石、天葬、煨桑等宗教活动的描述,使我们看到了藏民族文化心理的运行过程。梅卓的小说通过刻画藏民族鲜明的民族性格,追述了民族的部落历史,其塑造的人物像索白、嘉措、桑丹卓玛、甲桑、阿·格旺、尼罗、阿吉等,无论是部落英雄,还是草原美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部落头人,还是善良忠厚的普通人,都折射出藏民族特有的文化气息。马琴妙的作品以甘肃回族女性的婚嫁为焦点,反映一些在封建残余观念影响下的悲剧式人物,透视出民族精神发展历程的苦涩和漫长。白玛娜珍的《拉萨红尘》塑造了两个个性突出的人物——世俗的雅玛和脱俗的朗萨,两人在少女时代就是好友,成年后由于经历了完全不同的命运曲折,因而两人最终的人生选择也不相同。一个热爱生活,但几经挫折后仍找不到爱情的归宿,只能在不断的失落中继续寻找。一个却在失意生活中远离红尘,选择了遁世的方式,去寻找心灵的栖息地。在她们一次次的人生失落和起伏中,尽现了拉萨红尘女子的现实和梦想,展示了她们大悲、大爱与大愁的文化心理流程。《拉萨红尘》中的人物,“与我们一起呼吸着或清新或污浊的空气,感受着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的滋味,但是,那些生活在现代城市的藏族青年,却仿佛被已逝去的氛围所笼罩,那些主人公,在现实生活的环境里,如同一个个咒语附身的梦游者。”[9]
  王蒙多年来发表的西部小说共计百万字之多,约占王蒙创作总量的1/3。其中正面叙述新疆各民族生活的作品20多篇,像系列小说《淡灰色的眼珠——在伊犁》、中篇《杂色》及《歌神》、《心的光》、《温暖》、《鹰谷》、《最后的“陶”》、《临街的窗》、《买买提处长轶事》、《队长、书记、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等短制。王蒙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西部小说中,既有对边疆农村、城镇、雪山、草原等地理环境、自然景观的描述,也有细致入微的对于城乡街景、居民的庭院布局和室内用具摆设等人文景观的观照。如《杂色》中对天山牧场大草原的自然风光和多变天气的体察,《鹰谷》中对天山深处的原始森林景色的融入,《逍遥游》中关于伊犁地区冬天雪景的描绘,皆属于地域性地理环境方面的内容。王蒙这批小说还大量地、准确地表现了新疆极具特色的民俗文化,已经涉及到对边疆少数民族文化心理的开掘了。作家从生产生活方式到饮食居家习惯,从宗教信仰到各种礼仪交际,从伦理婚姻到服饰打扮甚至到说话、称谓、表情等细节,都有精细的描述。如作家对马尔克和爱弥拉姑娘两家的详尽描写,特别写到那十分诚恳、成龙配套的招待客人的繁琐礼仪。作家还具体描写伊敏老爹如何自制葡萄酒的过程,也不厌其烦地描述阿麦德为客人亲手做拉面的操作程序,描写马尔克如何用口水为别人卷制“莫合烟”的过程,写到阿依穆罕大娘爱用拉长嘴唇表示不高兴、不满意等身体语言、阿麦德跳舞时手举得过高而被人耻笑等细节,都是富于民俗文化意味的。
  尤为重要的是,王蒙在这些描述西部的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不同民族、不同职业、不同性别、不同命运的人物形象。《画家“沙特”诗话》中那位多才多艺而不得其用,性格天真执著,却放浪形骸出尽洋相的名画家撒卜鲁,是身处逆境中的很有个性的文化人形象。而王蒙对少数民族农牧民写得最多,也最成功,如敢爱敢恨、激昂蹈厉的“歌神”艾克兰穆(《歌神》);机智诙谐、善于斗争的老木匠莱提甫(《队长、书记、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聪明热情、热爱艺术、追求自由却命运多舛的阿麦德(《哦,穆罕默德·阿麦德》);能干又自私、“江契”(战士)加“泡契”(牛皮客)的回族汉子依斯麻尔(《好汉子依斯麻尔》);精力过人、忠于爱情而时冒傻气的美男子“马尔克傻郎”(《淡灰色的眼珠》);善良宽厚、自守淡泊、不乏幽默感、有哲人风度的穆敏老爹(《虚掩的土屋小院》);纯情执著、敢爱敢恨的爱弥拉姑娘(《爱弥拉姑娘的爱情》);机敏豁达的民兵连长艾尔肯(《边城华彩》)。在塑造这一系列的民族人物形象时,有着长期边疆农村生活体验的王蒙,利用对新疆民族历史文化知识的熟知,更由于精通维吾尔语言文字之便,因此能够深入体察人物的内心世界,准确把握住民族微妙的文化心理和情感变化,从而塑造出一个个血肉丰满、真实可信的民族人物形象。
  张承志的《黑骏马》之所以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主要是因为民俗文化的成功描写。作者从平凡的民俗物象中撷取素材、开拓主题、构思情节和塑造形象。草原、骏马、牧歌、蒙古包、勒勒车、天葬沟……,这些有形的风俗物象,赋予《黑骏马》以浓郁的蒙古风情和鲜明的草原特色。但张承志往往化情思为风物,使情思与风物互相渗透、融合一体,故而创造出了逼真、生动、韵味无穷的意境。比如作者笔下的草原风光,在巴帕和索米娅互吐真情的那一瞬间,草原是多么美好、多么壮观,就像男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样高亢、激越,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期待;而当主人公遭遇痛苦时的草原黑夜,心情沉重之时的草原黄昏,惆怅之时的广漠,心灰意冷时的天葬沟,心旷神怡时的青青山梁……,这一切自然物象又融入到了人的情感世界,与主人公的情绪互相衬托。蒙古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粗犷强悍的牧民平时少言寡语,只有在唱起高远悲怆或热烈欢乐的民歌时,他们才会卸下心灵的重负,诉说自己的心事。《黑骏马》全篇就伴随着这样一支古朴而平淡无奇的蒙古民歌,让读者在歌声和马蹄的伴奏下,在回忆与现实的交替中,跟随男主人公一道,寻找他早已失去然而仍深爱着的“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寻找这首老歌“内在的真正的灵魂”。请听主人公的心语吟唱: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菜”的井哟 /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呵 /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 /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梁 /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这首古老的蒙古民歌在文本故事的诠释下,叙说的已不仅仅是一件哥哥找妹妹的事情,它已衍化成一个孜孜不倦追求人生理想的故事。民歌重述中凝聚着的作者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感悟,使这首平淡的民歌具有了荡气回肠的艺术魅力,它在小说中起到了点化意境和升华主题的作用。张承志利用那些民俗风物背后蕴涵的历史和文化意象,从深层沟通了历史和现实的联系,取得了从内部拓展其作品容量的艺术效果。
  翻开张承志的所有小说,我们也不难看到“夸父”的影子,看到这样一个形象:他步履匆匆,缄默而刚毅,为着自己的人格理想不惧怕任何艰险与困苦。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追寻,乐此不疲,百折不回。尽管在不同的作品中,“漂泊者”的环境、遭际大相径庭,但他一往无前的脚步却一直在讲述着曾经存在过、现已被人们遗忘了的英雄梦。张承志的大多数主人公都接续了夸父的精神志向,走着一条与夸父无异的人生之路。作家更为那些“道渴而死”的主人公洒下一腔热泪,寄寓了作家对夸父精神的怀念,传达着作家的“夸父情结”。
  《北方的河》中的“我”,为了摆脱别人操纵的命运而奋起抗争,为了心中对北方的河流、山岳的热爱,立志考人文地理的研究生,并为此忍受了深重的压力,却始终顽强向前。《九座宫殿》中的韩三十八,虽然身处恶劣的环境,自己又拖着残疾的病体,仍然对生活抱有执著的热情,把自己的根硬是扎在了荒瘠的红胶土上。《金牧场》中的七个勇士,跋涉过沼泽、血河、火山,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为到达黄金牧场,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目,断了左手,伤痕累累,仍然执著向前,寻找着信念中的黄金牧场。他们犹如朝圣路上身心憔悴的穆斯林信徒,其精神长旅漫长而无尽,然而却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从张承志笔下行色匆匆却坚忍不拔的漂泊者身上,闪射出对于理想与信念的执著追寻的狂热,将信念的瞬间贯彻一生实践的勇决,为个人心中的精神家园所付出的最大限度的热情,为追求精神的超越不畏艰辛、不惜殒命的炽烈与赤诚,都无不使我们联想到神话中那个悲剧英雄——夸父。
  综观作为中国当代地域文化小说最强劲一支的西部小说,从其形成创作气候之日起就放射出了独特的艺术光芒,给中国当代文坛送来了健康而持久的西部之风,这固然与国内读者文学审美的多样化需求分不开,但更与西部作家的创作自觉和艰苦努力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创作自觉主要表现在西部作家对西部地域文化之“地方性的基本内容”和“地方性表达”两个方面的把握上,从而使西部小说具有了浓郁的“地方色彩”,也因而使西部小说在国内文坛具有了不可取代的独特地位。“地方性的基本内容”造就了西部小说“特殊的味”,“地方性表达”形成了西部小说鲜明的“特殊的色”。而“地方性的基本内容”从宏观视野上又可以区分为两部分:对西部自然地理环境的抒写和对西部风俗人情的摹写尤其是对西部人的文化性格的塑造。“地方性表达”则主要表现在西部小说雄浑苍凉的艺术格调的普遍及其对于西部地方性话语的大量使用上。也许西部小说尚有一些不够完善的地方,但西部小说表现出的对地域文化的执著和坚持,对西部文化资源深处开掘的趋向,在一定意义上可视为中国地域文化小说乃至于整个中国当代小说的成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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