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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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到“中国哲学”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文章作者:admin    日期:2010年12月30日
中国思想的现代叙述方式正在经历着一场严肃的拷问和危机中的变革。     从19世纪末“哲学”一语传入我国,严复、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等人尝试将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哲学相联通;到五四时代(1915-1928),经西学全

中国思想的现代叙述方式正在经历着一场严肃的拷问和危机中的变革。

    从19世纪末“哲学”一语传入我国,严复、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等人尝试将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哲学相联通;到五四时代(1915-1928),经西学全盘输入之暴风骤雨般的洗礼,胡适写出《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完成《中国哲学史》之后,“中国哲学”就渐成为中国思想之现代叙述的通行表达方式,“中国哲学史”也在现代中国制度化的学术体系和学科建构当中确立了不摇之地位。这一切的发生都显得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含具了相当充分的历史合理性。但是,就在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鯈然其间而浑不自知之时,被公认是当代最大“哲学家”之一的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发话了:“说中国的思想、中国的历史、中国的科学等等没有问题,但显然去谈这些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穿越欧洲模式之前的中国‘哲学’,对我来说则是一个问题。”他解释说:“哲学本质上不是一般的思想,哲学与一种有限的历史相联,与一种语言、一种古希腊的发明相联:它首先是一种古希腊的发明,其次经历了拉丁语与德语‘翻译’的转化等等,它是一种欧洲形态的东西,在西欧文化之外存在着同样具有尊严的各种思想与知识,但将它们叫做哲学是不合理的。”因此,中国仅可以说有思想,而绝无严格意义上的“哲学”。[1]

    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苦苦追求之后,中国思想仍被拒斥于“哲学”的门外,“中国哲学”的冠名权依然还是一个问题。在现今的大多数中国学者那里,“中国哲学”早已是一个理直气壮的表达,而在德里达们看来,那倒成了一种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这一分歧,已不简单是说中国有没有哲学的问题,也不是直接回答中国思想算不算哲学的问题;而是表现了现代中国思想观念和学术意识的内在困境,以及长久以来无法从既定的系统之中得到化解的危机。“中国哲学”的身份困顿和合法性焦虑,必须要从新的视角加以认知和给予解释,理清了问题的结症,也许才能找到相应的救治之法,从而开出一些光明的前景来。

 一

    实际上,德里达式的否定并未构成新的挑战,这已经是一个达致了共识的问题。因为,“与一种有限的历史相联,与一种语言、一种古希腊的发明相联”的哲学,的确是欧洲所独有的形态,非西方文明并不具备,中国历史上也从未曾出现过。到了今天,就是最自恋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也不会痴人说梦般地自认这种“哲学”为我们“古已有之”。早在20世纪初年,中江兆民(1847-1901)针对当时西方哲学东传日本后所引起的思想激荡,就做出了“日本没有哲学”的断言。[2]他把本土思想和外来的西方哲学作了严格的区分,哲学的独特身份性被充分地意识到了,并且加上清晰的厘定。强调“哲学”为西方所独有的看法,在随后几十年的中国学者当中,也是不乏其人。[3]

    这样一种“哲学”属于西方的观念,不论是作为客观事实的陈述,还是具体内涵的逻辑推衍,都是一桩可接受的事情。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哲学在东传的过程中,不断地附加着理解和接受的成分,对哲学的认知是在一系列复杂的本土意识的映衬之下完成的。普遍存在的比较心态和对比方式,不断地重塑着哲学的身份性、考量着哲学的意味,使整个移植过程中充斥了解构和重构的拉锯战,最终消减掉的是纯化的可能性。哲学的身份性建构,呈现了特有的欧洲形态的传播和扩张,同时也发生着裂解与销蚀;更为重要的是,它容纳了非西方传统企盼现代性转换的欲望和要求。所以,中国有没有欧洲形态的哲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接受过程之中怎样塑造了“哲学”,以及建构程序上所附载着的厚重的历史诉求和文化密码。

    早在明朝末年,西方的哲学观念就被介绍到了中国。当时有“西来孔子”之称的著名耶稣会士艾儒略,在其《西学凡》(1623年)一书中,介绍欧洲大学所授各科的课程纲要,计分六科,其中理科(理学)即斐禄所费亚(Philosophia,哲学)。复分为(1)落日伽(Logica,逻辑学);(2)费西加(Physica,物理学);(3)默达费西加(Metaphysica,形而上学);(4)马得马第加(Mathematica,数学);(5)厄第加(Ethica,伦理学)等五支。[4]这里的“理学”,包容甚广,显然是欧洲中世纪各门科学尚未从哲学中分化出来之前的“大全”式情景。这一点,很容易使我们想到罗吉尔·培根(Roger Bacon)对“哲学”所作的著名分类。就像黑格尔所说的:“化学、物理学、理性国家学,建筑在思维经验上的普遍原则,以及在被表明为有必要的和有用的东西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知识,在英国人那里,随处都被叫做哲学。”[5]这个“哲学”,显然不是我们所要讨论的、对于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起了重要范型作用的那类知识,它本身都还没有经受过近代科学精神的洗礼。正如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人所描述的,这样的知识还没有学科化和专业化,因而还没有取得知识形态的合法性,还不能构成具有制度化结构特征的现代科学。[6]而经过了现代理性化规则的清晰界定、具有了某种准科学姿态的“哲学”,显然是17世纪以后才在近代西欧产生的,它进入中国则是晚至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事情。在这新一轮的传播过程之中,日本实扮演了一个先行者的角色,并且起到了我国之中转站的作用。要想弄清楚“哲学”在现代中国被理解和建构的历程,就需要充分注意到西方哲学东传日本的线索。

    “哲学”传入日本,始于西周时懋(1829-1897)。西周和津田真道两人,于1863年被派往荷兰留学,在那里直接接触到了欧洲的哲学。西周师从莱顿大学的菲赛林(S.Vssering),治“五科”(性法、国法、万国公法、经济、统计)之学;又从荷兰哲学界重镇奥普周默尔(C.W.Opzoomer)的著作中,了解到了当时欧洲流行的孔德和穆勒的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哲学。他回国后,成为“哲学”在日本传播的主要推动者。他的私塾“育英社”所用讲义《百学连环》,“是把西洋的全部学术加以统一的组织和分类的有体系的第一书”。[7]“哲学”这个译名也是由他在《百一新论》(1874年)一书中确定下来的。我们今天所用的哲学名词,如主观、客观、理性、现象、归纳、演绎等等,都是由他想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西周是“明六社”的重要成员,属日本早期启蒙运动的中坚份子。他将philosophy定译为“哲学”,而不延用“理学”之名,就是为了与传统的“国学”、儒学等本土学问加以区别。为了打破早年“兰学”之“东洋道德,西洋艺术”的文化接受模式和扭转传统心态对西学的狭隘化理解,西周特别彰显了西学的整体性和完善性;这样,“哲学”就成为一种综合的方式,成为能与东洋学问全面比照的对应物。当时的启蒙思想家,以传统学术为“虚学”,以西洋哲学为“实学”,表现出了强烈的“脱亚入欧”倾向(如福泽谕吉)。所以,“哲学”的理解和定名,就不仅仅是一个思想观念的移植和接受问题,而是承载了某些深层的情感和愿望:对传统儒学的厌离和批判,对欧洲形态的仰慕和渴望。

    从“启蒙哲学”到“学院哲学”,这种仰慕逐渐由思想情绪的宣泄变成了切实的学术行动,大规模的“哲学”建设工程由此开始。1884年,学院派的奠基者井上哲次郎(1855-1944)被派往德国学习,携回大量的德国观念论著作和黑格尔后学的哲学史知识,[8]在东京大学开设“东洋哲学”课程,揭开了东方(中日)思想叙述之学科化的序幕。在新康德主义哲学史观的影响下,井上用“哲学”的理念和规则来整理东方的思想资料,先后写出了《日本阳明学派的哲学》(1900年)、《日本古学派的哲学》(1902年)、《日本朱子学派的哲学》(1906年)等书,全面开启了用西方哲学的框架和方法来研究中日传统思想的欧化理路。同时,学院派哲学家们还清算了启蒙时期“实学”的实证主义哲学,致力于“纯正哲学”的形而上建设,将德国唯心论哲学的移植与东西方文化的综合提升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为后续具有普遍哲学形式的本土化体系的产生(如西田哲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和日本相比,中国接受欧洲形态之“哲学”的历史大约晚了30年左右。直到1905年前后,“哲学”译名才获得了身份的合法性,替代“理学”等旧名而流传之。“中国哲学”作为课程在北京大学开设,是1914年以后的事情。用西方哲学框架整理和研究中国传统思想的学术著作之出现,以及学院化的“哲学”体制之建设,也要晚得多。除了步日本之后尘的种种相似性之外,中国接受“哲学”的过程又表现出了以下特点:一是间接输入。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1905年)一文中早就指出:“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9]当时日本或委派留学生赴德,或聘请西方哲学家来日,与“哲学”的接触是直接的。[10]而中国则基本上是从日本转手,既无往学,也无来教,只能间接地从日本人那里了解和接受西方的哲学。二是启蒙思想的长久影响。以进化论为中心的启蒙哲学唤醒了沉睡的中国,也打开了国人容纳和理解西方之学的心扉。长久以来,“哲学”被视为是开启民智的工具,对哲学的社会改造功能寄望甚厚。这就使得学院派不可能发起对进化论哲学的反省与批判,而学院哲学的建设也就分外的艰难。这同日本“学院哲学”取代“启蒙哲学”的情景是很不一样的,而且在中国也不一定能清晰地划分出这样两个阶段来。三是“中国哲学”的专业化建构以英美实在论形态的哲学观之影响为主轴。在胡适、冯友兰之前,虽有王国维、蔡元培等人所做的建设工作比较地接近于德国观念论一系,但他们没有完成学科化的“哲学”范式之移植,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材料。[11]而现代学术型的“中国哲学”之表达范式,是在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问世之后,才宣告完成的。后来的新儒家诸哲,大力纠正实在论之偏,全力引介和消化德国观念论形态的哲学观(如黑格尔之于唐君毅的《中国哲学原论》,康德之于牟宗三的《心体与性体》等),已多少带有“补课”的性质。四是移植过程中的不断变形和创造性转化。从一开始,“哲学”可能就在被“误读”:隐匿掉了一些东西,放大了某些部分。使其面貌长期处在一种朦胧状态,为后续的各种需要和解释预留下了广阔的空间。这种情形,日本不能说没有,但中国尤甚。它一方面表现了中华文明根基深厚的涵化能量,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却也阻隔着我们真正进入到西方的心灵。

 二

     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学习和移植之后,西方哲学不但牢牢地扎根中土,而且也帮助我们获得了对自己传统思想的新的表达形式,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哲学”。实际上,在“哲学”东渐的同时,“中国哲学”的谋划和建构也就开始了。经过不断的查验、比较、想象和调适,因经学解构和传统学术体系塌散而呈裸露状的中国思想之碎片重又聚拢在一起,穿“衣”戴“帽”,打扮一番,以“哲学”的名份闪亮登场。张岱年先生在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曾认真思考过这一命名的可能性。他将“哲学”分为专名和类称两种情形。就专名言,中国思想不可以称哲学;而就类称看,“则中国旧日关于宇宙人生的那些思想理论,便非不可名为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洋哲学在根本态度上未必同;然而在问题及对象上及其在诸学术中的位置上,则与西洋哲学颇为相当”。[12]所以,把中国思想纳入到广义的哲学里面去,并无不妥。张先生的这一看法,长期以来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可以说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如果从广义上说,中国思想可以称之为哲学,那中国有没有哲学的问题也就算是消解掉了。表面看,立此广狭二义,应对“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之追问,所据道理甚明,似乎已无需再费口舌。但“哲学”究竟是什么?中国人所定义的“哲学”是否就是西方文化中的那件物事?这些问题可能见仁见智,永远争不出个头绪来。但换一个角度,我们不去直接追问中国有没有哲学,而是看现有的“中国哲学”是怎样的一个系统,它是如何绾结和表达的,它的可能性的依据何在?如此一来,问题就立刻显现出来。蔡元培在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所作序中明确指出:“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所以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13]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的开头亦表示:“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14]所以,胡适仿照西方哲学史通行的分类方法,将中国思想切割成了宇宙论、知识论、伦理学、教育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等六大板块。而冯友兰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细化了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的三分框架,将这一依样画葫芦式的范型最终确定下来。有了框架,然后便是按图索骥,以西方哲学的观念和哲学家标准搜寻或者剪裁中国历史上的人物和相关的思想材料,排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这些经圈定后的“中国哲学家”的思想,也随之被体系化和格式化了,往往是千人一面。而中国特有的思想观念和范畴,则按照相似归类的原则,被依次排比到既定的框架结构之中,成为能与西方哲学名词进行参比和互释的表达形式。

    显然,这样的“中国哲学”并不是中国古代学术的本然面貌,不但在形式构成上是属于人为加工、有意造作的仿制品,就是具体的内容也因经过有色眼镜的选材和西方观念的处理而变的难以琢磨了。正像金岳霖所说的,它是发现于中国的、“在中国的哲学史”,而不是“中国哲学的史”。[15]也就是说,它是在设定了西方哲学具有某种普遍性的前提之下,依照了这样一种“一般哲学”的观念,来对中国传统的文化资源和思想材料进行拣择、淘漉、转释和重构的结果。按道理来讲,既然是“发现”的过程,那就带有寻找和揭示的意思,被搜寻的对象,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可一旦设定了“中国哲学”的成立是可能的这样一个前提之后,“发现”便具有了某种强制性,带上了一丝霸气。也就是说,你有得有没有也得有,甚至不惜于张冠李戴、指鹿为马。这样一来,中国有没有“哲学”的问题就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样使中国拥有这样的“哲学”。于是乎,大大小小的西方哲学体系就变成了仿效的典范,令人目不暇接的西方哲学方法则显尽灵光,一一拿来,纷纷试过,看是不是能套得上去,就像是量体裁衣的一幅模板。最后,中国思想只落得个材料的身份,而“中国哲学”的建构本身也就成了剪裁和拼装的竞技——看谁能拿得出更符合“一般哲学”的衣装。

就实质而言,“中国哲学”这套新装不是为中国人而做——不管你合身与否,而是为了愉悦西方人的眼目,使他们能够体味到自家哲学的普遍性和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快感。但吊诡的是,为了说明中国有“哲学”、证成“中国哲学”的合法性,就必须要大开“哲学”的门户、放宽“哲学”的尺度,这样才能容纳得了更多的内容,搜罗得到足够的能成气候的东西。所以我们对“哲学”的理解(主要是期望),又往往是出以己意,远远地突破了纯正的西方哲学的框限,把漫无边际、无所不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大词作为“哲学”的基本定语,以便能把“中国哲学”的大厦建设得更宏富些。这样一来,“哲学”对于西方人反而变得陌生起来:这是我们的“哲学”吗?这也许是“中国哲学”的成立给西方所带来的一点麻烦和困惑。固然,西方哲学也经历了从古代到现代的各种形态的变异和发展,也曾有过包罗一切知识、为众多科学之母的泛化状态。就是在今天,“哲学”作为一种凡俗的、广义的人生智慧之定位和理解,在西方也未尝不能被接受。但是别忘了,一个世纪以来传入东亚地区的“哲学”,不仅仅是些浮泛的观念和零碎的话头,而是一整套的建制和规训,是学科化和专业化了的现代学术形态,是生产新知识、培养知识创造者的永久性的制度结构。这套制度结构完全是近代科学的产物,社会知识形态的合法性是在经受了科学精神的洗礼、具有了准科学的姿态和准入条件之后,才被确定下来的。而“人文科学是20世纪对那些遭排拒在自然和社会之外的学科的简便总称,现代哲学是由科学形成时清除出来的东西界定的”。[16]正是经过向科学的靠拢和实证精神的洗礼,“哲学”才获得了它的合法性,好不容易挤进现代学术的序列之中,成为大学建制的学科之一。从井上哲次郎到胡适、冯友兰,他们所苦心营建的显然是这样一种经过学科化、专业化之后的“哲学”史,虽说是非西方的,但也是对西方哲学的严格对应和认真临摹,因而是一种具有清晰界定的现代性的知识体系,而不是一般化的泛泛的理解。所以,当我们拷问“中国哲学”何以成立之时,这就成为一个基本的话语背景,也是能够使我们对问题的思考和讨论得以深入下去的首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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